乡政府门前是天缘河,河边有一棵巨大的黄葛树,黄葛树下就是桥亭子——一座有亭子的风雨廊桥。石板拱桥还在,亭子不在。和拱桥一样横跨河上的是两座小洋楼,一边是范江家,一边是丁德权家,都开着餐馆。离开老家三十八年,老家有许多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除了我的名字和赶场人口中飞黄腾达的话题,也不认识我。
很多年前,我是城里的陌生人。
很多年后,我是老家的陌生人。
范家和丁家端着酒碗,请我喝老家的酒,讲起他们在村里的老家,我知道那些地名那些村庄,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我记得住酒香,这是老家的味道。
碗中有酒,桥下有水,酒香在碗中,酒香在心里。
我告诉他们,镇上要恢复老家所有古桥上的桥亭。他们居然没有一点失落和惊慌,说哪里都可以再开酒馆,老家桥亭的桥上不能没有桥亭子。
桥亭子旁边是郑文书的老家,在我的记忆中,我几乎没有见过家中的郑文书,只有乡政府电话机旁边的郑文书。郑文书的儿子当年考入浙江大学,是老家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博士后,那天鞭炮红遍了老街。我们在家中没有见到郑文书,他跟着儿子到了上海,专门在老家请了雷发贵一家搬到家中,说等把孙子照看到上大学,他还得回到老家,这是他的根。
堂屋正中立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万县桥亭乡人民政府,木牌上系着红绸。
我们的泪来啦!
说到闻名万梁古道的古老驿站桥亭老街,其实就是郑文书家门前这条青石板老街。河那边修通公路之后,公路成了街,老街的魂还在这条青石板街上。靠山的一边是酒馆、茶馆、食品站、邮政所,靠河的一边吊脚楼上是酒坊、豆腐坊、铁匠铺,老街尽头是乡卫生院,卫生院往上的老街入口处是供销社。
铁匠铺不是我们小孩想去的地方,但跟着大人赶场,铁匠铺就成了我们必须去的地方,今天的时髦词语是打卡,在铁匠铺是打铁。
大人们赶场出门的时候,有很多事情要想,该换钱的蔬菜、鸡蛋、粮食要想,煤油灯里的煤油、酒瓶里的酒、床头的针线要想,猪啊、羊啊、牛啊、鸡啊在必须买卖的季节要想,只不过这是农家的大事,一年想不到几回。
每次赶场必须想的还是与铁匠铺有关的事情,哪弯镰刀该磨了,哪把锄头、犁头该淬火了,必须想。乡间不想农具的事情,明天就没有可想的啦!
熊熊的炉火,厚厚的铁墩子,四溅的铁花,那就是乡村农具的“4S店”,不是召回,是召唤。在村庄,他们与土地对话,与庄稼对话,抒写大地上的诗行。在铁匠铺,他们与火对话,与铁对话,给大地上的诗行淬火。大人带着我们把要修理的农具放在铁匠铺,没有一个人在上面写上标签或者系上什么标志,铁匠铺师傅记得住,大人们更记得住,那些农具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认得家里每一件农具。乡村下地不叫劳动这么文绉绉的说法,叫“活路”,手里有称心的农具好干活,干好活脚下才有路,这就是乡村的“活路”。
同着很多乡场上的铁匠铺一样,今天的铁匠铺、铁墩子还在,炉火已经熄灭,铁匠铺成了茶馆,摆着麻将桌、川牌桌,端起茶碗,和老人们相碰,在碰的轻响里,我看见老人们眼中闪着光,就像当年燃旺的一炉锻铁的火,给幸福的生活回炉和淬火。
去年清明节回老家,我们想把父母坟上的野草割去,找遍老屋,但所有的镰刀都已经生锈,无法和野草对话。
那时,我们唯一想到的地方就是铁匠铺……
邮政所还在,不管时代的洪流如何滚滚向前,邮政所依然是永远的绿色,那是庄稼的颜色。在乡村,乡亲们注视着庄稼的绿色。在乡场,乡亲们更想通过邮政所的绿色去关注远方亲人们庄稼的绿色。邮政所大门旁边,总有一块小黑板,写满了一张张贴着名字的字条,找到自己的名字从邮递员手中取回远方的书信或者汇款单,那是乡村看得最远的窗口。有了电话,有了手机,有了微信,有了银行,小黑板上的字条越来越少,邮政所里多了一扇叫邮政银行的窗口,这里成为乡村收成最好的庄稼地——
那片庄稼地叫打工。
不算周围乡村的农家乐、民俗村,单是乡场上现在就有五家饭店,吃饭喝酒已经不再是我们的牵挂。在我离开老家读书之前,乡场上只有一家饭馆——国营桥亭饭店。那是乡亲们到乡场吃饭喝酒的唯一去处,所以叫下馆子、杀馆子、吃炒盘,在那个锅碗难见荤腥的年代,下馆子是大家唯一能想到的有肉有酒的地方。开馆子的人自然就是大家羡慕的人。桥亭饭店最先有3名国营正式职工,一个店长,一个厨师,一个收银员兼服务员。后来又多了一名打下手的,她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冬梅,上门提亲的就像赶场似的,最后冬梅看上了饭店的厨师,厨师有一门好手艺,最关键的是这是饭店,冬梅嫁过来后在饭店打下手,吃上了饭店的饭。在那些年代的山里,粮站、食品站、供销社的小伙子总能娶上老家最漂亮的姑娘,那些吃和穿成为我们最大牵挂的年代,山里好像不生长真正的爱情。
说是大家向往的有酒有肉的地方,充其量就是些猪头肉、猪下水之类的边角肉,偶尔也有山里老猎人深夜送来的野猪、野鸡、野山羊之类,但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肉香。酒是绝对有的,一个乡场没有酒香,那还会是乡场?
乡亲们赶场,没有想过桥亭饭店肯定没有,但真正能够走进桥亭饭店就那么一些人,比如前面说过的粮站、食品站、供销社的人,他们管着人的肚子,他们的嘴唇因为常年迎接酒而下垂很长,脸因为常年流淌酒而高粱般殷红。山里人怕他们,用今天的词语描述,就是羡慕嫉妒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这些吃香的人被冷落,被下岗,老家的人们都过上了“天天吃肉当过年”的幸福生活,有过注释的幸福更值得珍惜!
也有一些从乡村来饭店喝酒的酒仙,撇开关于好吃懒做这些乡村负面的语言,我一直认为在乡场上喝酒的酒仙应该是赶场风景图上的点睛之人。
远的乡村我不知道。我们村就有两个酒仙,一个叫冉老幺,一个杨大汉。冉老幺赶场就为卖石磨,杨大汉赶场就为卖黑狗。出门和家人招呼说卖磨走啦,卖狗走啦,家人连抬头的表情都没有,赶了无数个场,卖了无数场石磨和黑狗,他们的心思全在大路上赶场人们的笑声中。
我自然没有见过这些酒仙们在桥亭饭店的酒事,落日的余晖中,通往乡村的小路上,总会有这些人的身影,落叶一般,嫌着路窄,嫌着风大,飘飘摇摇的。仿佛几碗酒下肚就衣食无忧,就风调雨顺,就人寿年丰。赶场的时候人牵狗,回家的时候狗牵人。赶场的时候背着石磨低着头走,回家的时候高昂着头,全靠背上的石磨,否则一阵风过,人会飘走很远很远……
“国营桥亭饭店”的牌匾没有了,墙面是原来的墙,贴上了瓷砖,门是原来的位置,换成了防盗门。陪同我们的桂花社区书记说,饭店所有的房子都卖给了私人,那个私人绝对是我认识的人——
难道会是冉老幺?杨大汉?
赶场卖黑狗的人!
大门锁着,我不知道门里边还有没有那些方木桌,那方木柜台,那口大酒缸。社区书记说,杨大汉这个时候正在场上的一家酒馆喝酒,他的儿女都在重庆工作,买了很多的好酒,接他到重庆,他说什么也不去,最后从别人手中买过饭店,藏了好几缸高粱酒,说接地气的酒才是好酒。
我突然很想问那条赶了无数场的大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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