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
白露之后,秋风鸽子一般飞,秋草顺着风的方向往东倾倒。四时节令,四言诗一般古老,仿佛自汉魏六朝来,自带远古气息,苍老又朴拙地淌入我的生活。它一年一循环,千万年,亘古不移。
栾树起了无数黄花红蕊,一路浩浩汤汤。清晨时分,乘着微凉的风,我骑上“小电驴”,上菜市。
毕竟是秋天了,清晨的空气里弥漫夜露的沁凉。
也不为购买什么,就随便逛逛,沾一身烟火气回来,就有收获感。
糖炒栗子正当时。露天菜市间,支一眼燃气灶,坐一口铁锅,大叔挥着巨型铁铲翻炒栗子。一股特殊的焦煳味飘飘荡荡,是大颗粒砂子被高温蒸腾出的镬气,杂糅了板栗的甜香,直冲鼻腔肺腑。
栗子暗红饱壮,于乌金砂丛中翻涌,忽地嘭一声,一颗栗子裂开一道豁口,橙黄栗肉乍出,叫人忍不住咽一口唾液……
糖炒栗子,最能代表秋天的醇厚之味。微甜含香,粉糯糯的,吞快了,还噎人。
栗子,让我想起年轻的时光。2000年左右,初来这座城市落脚。翌日去楼下超市,买一口铁锅。当路过生鲜区,忽见眼前栗堆高耸,如一座座小山,价格也便宜。我曾经在江南的一座小城定居过,那里栗子少极,且价昂。一向节俭的母亲,每临秋天,只舍得买一次栗子,与小仔鸡同烧,勾得人馋。
那日,我阔绰地称回三四斤,慢慢剥出,与大米同煮,连食三餐。
初开火,一切都不顺手。茹素一周,我的身体到底扛不住,于是去菜市拎回一只鸡。鸡贩教我:什么也别放,两片姜即可。我不听她的,还是用母亲的老法子,整只鸡搁进电饭煲,慢煨,末了,又添一把栗肉。鸡肉总不酥烂,汤饮毕,栗子食尽,加水重炖,又是一顿。
这一晃,过去许多年。后来,每年栗子上市,回忆里总遍布当年的味道,让我重回30岁。在这座新的城市,我竟一住就是20多年,生活半径逼仄,居所、单位、菜市三点一线。去菜市,为的是见最多的陌生人,熙攘、嘈杂,又给我安慰。
秋分迫近,鸡头果成熟,黑乎乎的,一坨一坨,被芒刺裹了,形如鸡头,故名之。大叔拿鞋底板轻踩,以巧劲儿左右一旋,鸡头果顿时开裂。我用手沿着裂缝撕开,石榴籽大小的鸡头米露出来,老了的外皮,硬而黑;嫩些的,外皮黄褐色。取一粒,含于上下牙间,轻磕,嗒一声微响,白米出,微甜,余韵中略有咸味,久咂,生津止渴。
我自一粒鸡头米中,仿佛触摸到了家乡河流的气息。秋水澄澈,可照北雁南飞千里万里……思绪飘忽,一颗心,遍布远意。
秋豇豆也上市了。每次遇见它,情不自禁蹲下,赞美一声,并细细抚摸。我说,这菜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卖菜老人憨憨一笑。
世间蔬果,何以如此美丽?胭脂红里挑染一缕缕白,绸缎也织不出的精妙花纹。秋豇豆尺余长,用稻草任意系成三两把,摆在地上……粗粝的土地上,却生出如此独特的菜蔬,艺术品一样悦目。
萝卜苗嫩极,挤挤挨挨于竹篮里。小苗刚刚抽出两片小圆叶子,形如滴溜溜的眼。捏几株闻嗅,有淡淡的辣腥气。称二三两,洗净,直接凉拌,略加点米醋,入嘴脆嫩微甜,齿颊生香。
大青豆,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秋令。剥出豆米,与肉饼同蒸。最点睛的一笔,是盖一勺油。半熟时,加点盐开水。20分钟后,豆烂肉香,略微拌匀,吃豆喝汤,几乎鲜掉眉毛。蒸一碟青豆肉饼,炒一盘毛白菜,连吃三顿不厌。
素食界,尤数青豆最为鲜美,不用任何调料,放于蒸锅中,成就一份清洁之鲜。那是文字远远形容不出的鲜。
秋天还有怀远石榴。独特的浅白、浅粉色籽实,珍珠璎珞般堆满一碗。可惜如今市面上不常见了。不过,白露之后是秋分,等到寒露、霜降,小青菜秧子变得鲜甜,又是一番滋味。(钱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