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明当然不姓大,那时我父亲所在的棉花加工厂有两位同名同姓的刘明,为了方便区分,一位叫大刘明,另一位便叫小刘明。
大刘明是我父亲一辈的人,与我父亲共事几十年,是看着我们这一辈出生、长大的,按道理我们该叫他一声刘明伯或刘明叔。但或许因为太过熟稔,厂里所有人以及我们这个浙东小镇(浙江上虞崧厦镇)上的一些孩子,人前人后都爱叫他大刘明。大刘明也不在乎,谁叫他,都顺口应着。
我家与大刘明家做了三十多年的邻居。细细想来,大刘明与我父辈的许多人一样过着平凡普通的日子。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他有两点让我印象较深。
第一是严肃。大刘明不苟言笑,总是板着一张面孔。大刘明家在临街路的前面一进,屋前有一个廊亭。这里既热闹又可遮阳避雨,小孩们爱在这里玩耍。但如若我们远远瞧见大刘明拎着两壶热水回家,就迅速作鸟兽散。当中逃得最快的,自然是大刘明的几个儿子,他们当中谁要是慢了几步,说不定头上就是一记“毛栗子”(当地方言,用手指弹击脑门)。
我们之所以对个头并不高的大刘明有点害怕甚至畏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见识过负责安全保卫的大刘明在工厂里的严厉和较真儿。
我们这个棉花加工厂是杭州湾沿线几个县中规模最大的棉花加工厂。厂子大,好玩的东西也多。棉花堆里捉迷藏、剥绒机下抓棉铃虫、消防池旁打水仗、输棉管上耍杂技等等,都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节目。但只要看见大刘明在车间和工厂四周不停转悠的身影,或远远听见他的声音,大家很快就四散而去。也有调皮的,捉迷藏时一直寻不到对方,但只要喊一声:“大刘明来了!”藏得很好的那位便立马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
在棉花加工厂玩,存在安全隐患。有大型机械是其一。此外,棉花是易燃物,如果小孩玩火引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想想,如若大刘明那时不是这样严格,甚至有点凶,发生事故怕不是一桩两桩。
大刘明不抽烟,也很少喝酒,偶尔在厂里的食堂买一两份菜,也大多是豆腐、萝卜之类,很少有肉或鱼。节俭是大刘明的另一个特点。
大刘明老家在苏北,新中国成立后他转业到省工程局,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调到我们这个浙东小镇的棉花加工厂。大刘明有五个儿子,妻子没有工作,一家七口全靠他一人每月四五十元的工资,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正因如此,大刘明一年四季穿的工作服总比别人旧一些、破一些,补丁也总多几块。刚发的新工作服,或稍好一点的衣服,他都要留下来给儿子们穿。
在我们这个小镇上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大刘明,是个默默无闻的存在。虽然他是小镇绝少的几位离休干部之一,但大刘明在大家心目中依然是个貌不惊人、名不贯耳的邻居老头而已。像我们这辈,随着时间的推移,差不多都快要忘记大刘明这个人的存在了。
如果不是不久前,大刘明的老家江苏盱眙县新四军研究会的一次专程造访,这样的“默默无闻”和“都要忘记”终将定格为一帧泛黄的底片。前不久,盱眙县新四军研究会寻访盱眙籍新四军将士,在他们敲开九十六岁的大刘明家门的同时,也向我们揭开了大刘明那段鲜为人知,也从未被他自己和家人提及的峥嵘岁月。
1944年9月,十九岁的大刘明在乡长王秀恩的带领下,与同乡四十多位青年一起,离开洪泽湖畔的家乡,参加了新四军。在新四军二纵队四师十二团一连,大刘明先后任战士、副班长、班长,跟随部队转战于安徽、江苏一带抗击日伪军。1945年初,部队转移到山东韩庄,伺机歼敌。因作战勇敢,表现出色,1945年4月,入伍才半年多的大刘明经王秀恩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同批入伍的战士中最早入党的。抗战胜利后,大刘明又投身到解放战争中,任华东野战军二十一军六十一师一八三团副排长、新兵团副排长,先后参加了孟良崮、莱芜、诸城、淮海、渡江等著名战役,并参加了六十一师攻打普陀山六横岛和桃花岛的战斗,后于1952年复员转业。
战争的烽火淬炼了大刘明的意志,生死的考验锤炼了大刘明的党性。在硝烟弥漫的解放战争战场上,在炮火连天的几十次战斗中,年轻的共产党员大刘明冲锋在前、出生入死。孟良崮战役围歼国民党军七十四师,参与打阻击战的大刘明,荣立个人二等功。解放杭州时,大刘明随部队抢占和控制南北交通要道——钱塘江大桥,截断了沪杭敌军南逃之路,又荣立个人三等功。
在长达八年的浴血奋战中,有三件事在大刘明的生命里刻下深深的烙印。
一是带领他参加新四军、介绍他入党的王秀恩同志的牺牲。1946年,国民党军队向山东解放区发动重点进攻时,王秀恩在一次激烈的遭遇战中壮烈牺牲。王秀恩的牺牲,让大刘明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也更激起他杀敌制胜的决心。
二是自己的负伤。在山东诸城战役的一场巷战中,大刘明和战友冲进一个院子进行搜索,突然,敌军的一个手榴弹掷了进来,猝不及防,弹片击中大刘明的腰部和小腿。支前民工抬着大刘明转移途中,又遇上敌机狂轰滥炸,危急之际,民工冒死扑在了大刘明身上。这次负伤,让大刘明亲身见证了军民血肉深情,也让大刘明对共产党一切为了人民、一切依靠人民的真理有了至深的感悟。
三是一次战斗后遭遇的一件小事。淮海战役一次战斗后,国民党军队四处溃逃,大刘明与战友们乘胜追击进入一个村庄。那天,村庄里正好有一户人家在办喜酒,听到枪炮声,村庄里的老百姓匆忙躲藏,办喜酒的那户人家甚至连大门都来不及关。虽然连日战斗,战士们早已饥肠辘辘,但看到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满桌的酒菜,没有一个战士迈进去半步。大家就坐在屋檐下咬着自己带的卷饼。比起流血和牺牲,这件小事或许不值一提,但恰恰是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让大刘明对人民军队的纪律、作风和素质,对人民军队为什么能战无不胜,有了生动、鲜活的认知。
盱眙县新四军研究会的同志专程寻访大刘明后,起初我也和小镇上的不少人一样,对我们熟知的那位大刘明有点费解。一个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斗英雄,一个是普普通通的小个子邻居老头,两者之间似乎很难画上等号。然而在详细了解了大刘明那段历史后,尤其是当面聆听了大刘明讲述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三件事之后,我豁然明白了。战斗英雄大刘明和邻居老头大刘明,完全可以画上等号,其理想信念、价值追求和品行操守一以贯之。
平平常常、默默无闻的大刘明,尽管生活俭朴,但我相信他的内心是充实和强大的。每每面对军功章和身上的伤疤,我想,他会不断想起那烽火硝烟的岁月,牺牲的王秀恩,扑在他身上的支前民工,还有面对满桌的酒菜却坐在屋檐下咬卷饼的战友……这种种刻骨铭心,让从不居功自傲、有困难自己克服、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安于清贫生活,成为大刘明的人生准则和自觉操守。由此,我也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棉花加工厂做人事助理时遇到的一件事。
棉花加工有淡旺季之分,淡季不加工棉花,以检修机器为主,每年的十一月至次年的一月则为加工棉花的旺季。旺季来临,生产所需,得找一批干活的临时工。为照顾本厂职工,临时工大都面向职工家属。为公平起见,每年旺季的临时工基本轮换着做。那年的临时工名单公布时,却没有本该轮到的大刘明的妻子。大刘明得知后,向负责公布名单的我询问原因。我告诉他,有位家庭困难的职工向厂里申请,厂里优先安排了。大刘明点点头,走了。
因为是前后进的邻居,这天晚上我听见大刘明夫妻俩在争吵。我想,大刘明家其实也不宽裕,日子也过得紧,也许第二天,大刘明会去找厂里说情。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刘明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事后我与大刘明的儿子聊起此事,他说:“我爸一个劲地向我妈解释,先紧着同事们吧,我们明年还有机会。”
其实,即使盱眙县新四军研究会来过之后,大刘明在小镇上也依然是那个貌不惊人、平常普通的邻居老头。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镇上的许多人对大刘明曾经的过往也会渐渐淡忘,大刘明对此亦不会在意。但我相信历史终究不会忘记。
如果说大刘明昔日的辉煌是大字的一撇,他此后在小镇默默无闻的岁月是大字的另一捺,那上面的一横,正是大刘明——一个新四军老战士和有着七十六年党龄的共产党员走过的坚定的足印。
大刘明者,大写的刘明,大写的人生也!(陈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