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所有的活动都已结束,我似乎带着未尽的兴致独自步出下榻的咸亨酒店,来到鲁迅路,漫步在鲁迅故里。刚过中秋,天空明净,皎洁的月亮高挂在鲁迅故里的上空,我踏着一地的月光,从鲁迅故居、鲁迅祖居、百草园、三味书屋、周家新台门、土谷祠、绍兴鲁迅纪念馆等景点前走过。我曾多次参观、瞻仰过这些与鲁迅有关的人文古迹,如此夜访却是第一次。馆舍一律大门紧闭,路上也少遇行人,我在静谧中感受鲁迅故里的深沉与丰富。
一路走来,月影中的粉墙灰瓦、古木垂萝、小桥流水,给我以感官上的宁静与慰藉,走了一圈,我仍然不想就此回到酒店休息,就在景区入口处的乌篷船游船码头选了一处又低又宽的石栏,坐下来细细观景。码头并不开阔,却停靠着十余只乌篷船,挤挤挨挨;河道是狭窄的,波光在月色灯影下微微闪动。眼前此刻,一切都显得安详。
这与白天的鲁迅故里,是截然不同的情景。我这一次来绍兴,是应邀参加纪念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四十周年纪念活动,白天主办方安排了“鲁迅故里行”采风。初秋的阳光依然猛烈,天气热如酷夏,“故里行”中的每一个景点,都是人头攒动。我挤在人流中,戴着旅游景区常见的自动感应讲解耳机,在解说员的带领下有秩序地前行。我想,疫情之下,仍有那么多游客来绍兴寻访鲁迅旧迹,跟随队伍耐心静听鲁迅和鲁迅故乡的故事,这反映了人们对鲁迅先生的崇敬之情,说明了在历史长河中留存下来的是伟大的生命。
这个生命孕育在绍兴的水土里,而且,绍兴给予他取之不尽的写作背景、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鲜活生动的文学语言和人物形象。地域的元素,让他的作品呈现出迷人的风貌。他的文学之根、创作之魂,无疑在绍兴;故乡绍兴,也一直藏匿在他厚实的灵魂里。
新台门周家是一座聚族而居的大宅院,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鲁迅就出生在这个殷实的周家。年幼的鲁迅在这里过着衣食无愁的日子,继祖母蒋氏给他讲述一个个有趣的民间故事,保姆长妈妈给他买来绘图本《山海经》,让他得到最初的文学滋养。十二岁时的鲁迅到绍兴城内的私塾三味书屋去读书,虽然塾师寿镜吾“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但他的乐趣还在自家后面的百草园里,或者与母亲一起坐船到离绍兴三十里的安桥头外婆家去看社戏。少年鲁迅的心底,一颗文学的种子在萌芽。
鲁迅十三岁时,家里却“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做官的祖父周福清被卷入了科场作弊案,鲁迅与弟弟避难在乡下亲戚家。寄人篱下的生活,使鲁迅过早地感受了人情冷暖,而面对突然重病的父亲,身为长子的他承担起一些家庭的义务和责任,更使他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和窘迫。现实残酷,世态炎凉,却磨砺了他的锐气和壮气,开启了他通向理智与聪慧的道路。1898年5月,鲁迅怀揣八块银元的路费,辞别了垂泪的母亲,踏上了背井离乡的长途,他开始憬悟人生,感知使命,走向成熟。
鲁迅是在绍兴开始文学创作的。风华正茂的青年鲁迅在绍兴府中学堂任教员时,写出了反映辛亥革命在乡村引起反响的短篇文言小说《怀旧》,那是1911年冬天。虽然不久他便离开了绍兴,但故乡的凋敝、人民的疾苦却时刻触动着鲁迅的心,他陆续写出了《孔乙己》《故乡》《阿Q正传》《祝福》等小说名篇,字里行间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也表现出作者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故乡是鲁迅最湍急的文学河床,在他的二十五篇小说中,有十四篇取材于绍兴或以绍兴为背景。对故乡的人与事的描写,也是鲁迅作品中最为精彩的地方。
故乡的美好让鲁迅的心灵有了安顿之处,故乡的苦难激发了鲁迅潜在的生命张力。在北京,在上海,鲁迅长时间生活在弥天的大黑暗里,他遭到围攻,腹背受敌,甚至要面对接踵而来的恐怖威胁,他毫不畏惧,坚强不屈,在冷冽的风中始终保持挺立的身姿。他同时又是一个极其温和、宽厚、透彻、丰盈,有着一颗柔软之心的人,他热衷扶持青年作家,于后学提携不倦,影响着无数青年人。他以丰沛的精力、火烫的情怀、勇敢的进取、逼人的才华和从未改变对自己国家的眷恋与热爱,对民族和人类命运有着深切关怀,让世人肃然起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凝聚力、感召力、号召力,成为中华民族之魂的象征。鲁迅先生在兄弟中排行老大,家里人称呼他“大先生”;鲁迅先生的思想、人格、情怀、精神、作品都堪称“大”者,许多人尊称他“大先生”。
深刻得“说不尽”的鲁迅,离不开绍兴,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称越州的水乡绍兴,也离不开鲁迅,因为鲁迅,使得绍兴更有风韵,更有风骨。新时代的绍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鲁迅也成为今日中国一个意义非凡的文化标帜。绍兴,用各种形式纪念鲁迅,推动着鲁迅文化深入民众、走向世界。绍兴的人民懂得,古城的活化与发展,最后发力的还是文化。
夜色似水,明月如霜,湿润而微凉的夜风把我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这一坐,已坐到夜半时分,周边寂静无声,阗无一人,鲁迅故里已经沉浸在一帘好梦中,我也要回酒店休息了,明天还得奔赴去远方。(曹凌云)